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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为爱他的那三年精选章节

精选章节

四十一岁的我,再次回到了这座小城。

本不应该用“回”这个字。

我不过是在这里,用自己最直白热烈的三年,天真的以为遇到了想要过一辈子的人。

“林允。一个人不是谁缺了谁就不能活。”

这句话,我用余生都记得。

1.

雨下的好大,天上不时有惊雷闪过。

井城,终年弥漫在烟雨蒙蒙里,常住人口不过十万。

而宁安墓园,是井城唯一的墓园。

我回到井城的时候,已经天黑了。

偶然瞥见熟悉的街角上一家花店还亮着灯,车一停,伞一拿,脚步一顿,脑子一蒙。

等我回过神,手上己经捧了束颇大的菊花,雨把伞打斜,豆大的雨滴在我身上溅起水花。

而手下却下意识护住了花。

我低骂了一声,沉默的看着怀里的花。

最后无可奈何说上句,“算了,买都买了。”

上车后,转头将那捧菊花随意扔在副驾上。

它却不给面子的倒下,绑的好看的花被摔的七扭八歪,好像无声的抗议。

我坐在旁边,骂骂咧咧把花捡起来,整理好,端正的放在了位置上。

刚发动车了,那花闹着玩儿似的,又倒了。

“祖宗一样。”我心里嘀咕,再次整理好,放在副驾上靠着椅子,还系上了安全带。

2.

直到车停下来,花也没有再倒下。

雨小了点,我记得之前的教训,特意拿了把大伞抱着花下车。

虽说有路灯,但并不明亮,昏暗的灯光未能穿过空中弥漫的层层雾气。

我只好打开手机手电筒。

手电筒的光穿过雨帘,从围栏上晃过。

——宁安墓园。

我目光随意扫了保安室一眼,漆黑黑的,看不出有人没人。

走进去,打着伞在一排排墓碑上穿过,脚步渐渐加快,溅起的水花弄湿了裤脚。

终于在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墓碑前,猛的停下来轻呼口气。

年久失真的照片上,透过上面覆盖的青苔,隐约能看到穿着白衬衫的少年。

唇红齿白,笑得温柔又灿烂。

刮风了。

吹得我眼睛,鼻子发酸,只好眯了眯眼,将不适感勉强压下。

我就静静的看着碑,像傻子一样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是不是应该说的什么?不管是缅怀过去,还是回忆青春,在这里总是要说些什么想些什么的。

可我干站着,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空白上闪着老式电视机的黑白雪花。

想了想,决定蹲下身来,一不注意,雨又飘了我一脸。

被冻一激灵,恍惚回神,正好对上照片下用楷书端端正正写着两字——季平。

我想自己一定是疯了,大晚上的又下雨,我大老远来这,没吃没喝,反而一个人买花跑来墓地。

低头,皱着眉,将那束菊花靠在了墓碑上。

突然感觉有水滴在了我的手上,我愣住了。

是温热的。

………………

要问我和他的事?的确没有什么好说的。

就像开头说的那样。

我不过是在这里,用自己最直白热烈的三年,天真的以为遇到了想要过一辈子的人。

3.

25年前的夏天,16岁的我和妈妈坐飞机又转大巴来到了这座小山城。

一路颠簸,大巴上的烟味,人的体味混杂着汽油味一股子往我脑子里钻。

坡上了一圈又一圈,人也跟着摇摇晃晃。

我脸色苍白,紧紧抓着前面的座位。

胃里在翻山倒海。

可我还是很高兴,心里洋溢着莫名的快感。

我扭头看向妈妈,同样脸色苍白,两只手紧紧抓住前面的扶杆。

她很瘦,身体一直不大好。

我看着她,想说的话在嘴里转了一圈,还是没有说出来。

又扭头看向窗外,一层薄雾覆盖在玻璃上,结成颗颗水珠。

外面的景色,像笼了层纱。整面的山,还有绿油油的植物。

………………

下了车,妈妈把我带到一个学校。

她坐着和那里的校长谈了几句话,我坐行李箱上,在外面等她。

妈妈出来的时候,脸色好了很多。

我盯着她的脸,想从她满是担心的神情中看出什么不一样的来。

妈妈走向前,抱住了我。

她的怀抱很暖。

我记得她说:“一个人要好好的,照顾好自己。”

记得她说:“我这段时间很忙,没办法照顾好你。”

“你在这里乖乖的。听话,别让妈妈为难。三年后,你过18岁生日前,我一定会来接你。”

承诺的出现,好像很简单。

只需要一句话。

我信了。

后来我站在站台上,默默的看着她上车。

妈妈在车窗上看我,用嘴型说了最后一句话。

玻璃上有层雾,把她的神色藏在了里面。

我小心辨认着。

是“妈妈爱你。”

4.

我拖着妈妈留给我的行李箱,慢慢走回学校。

人行道两边种了梧桐树,被风吹得娑娑作响。

树枝摇曳,郁郁葱葱。

校长在校门口等我,看我来,他的脸上堆满笑容。

“是叫林允吧!”他伸手要拿过我的行李箱。

被我躲开拒绝。

他的笑容不变,把我带到宿舍。

“咱们学校可以走读,虽然是6人寝,但住不满。”

“这里原先只住了一个学生,你就和他住吧。”

走在我前面的校长打开一扇门。

我好奇走进去,里面被收拾的很干净。

那个唯一有人睡的床上,被子叠着标准。

我选了和他对面的床位,把行李箱放在一边。

然后和校长去班上报到。

按时间,已经开了一个月的学。他们在上下午第一节课。

我跟着上了一层又一层楼。

最后到了顶层的教室,又从一间又一间教室门口过。

四班,三班,二班……

他停下来,我抬头——高一(1)班。

里面正在上课的班主任出来,是个四十多岁的女老师。

穿着普通的T恤衫,戴了一副黑框眼镜,常年皱着眉头,眉间形成了川字纹。

………………

5.

“欸,听说新同学是京城转来的。”

“京城的?来我们这干嘛啊?”

“不好说,有钱人的世界我不懂。”

…………

很吵,我知道他们在说我。

没有位置,班主任让我坐在最后一排,坐在靠窗的位置。

下雨了,我打开窗。

不想说话,下课后去搬了张桌子坐下来。

鼻尖吸入的空气湿漉漉的,包裹着浓重的水汽,透着凉意。

很舒服。

“季平!他是叫林允吧。他的鞋子我知道,好像要大几千……”

听到了我的名字,我下意识往那边看去。

骤然和一双温柔的眼睛对上,它的主人对我怀着歉意不好意思抿嘴一笑。

之前那句话是他前桌的一个女生说给他的。

那个女生似乎很激动,抓住他的䄂子。

我抿抿嘴,回了笑,说:“你好。”

我不确定他能不能听到,也许这句话本就不是说给他听的。

季平穿着校服,蓝白色,看不到污垢,认真的拉到刚好的地方。

没有过长的刘海,修剪干净的指甲,整齐的课桌。

好学生的模样,我又瞥了他几眼。

我对他的感觉很好,跟这座小山城给我的感觉一样。

温和的,浅淡的,像几缕轻轻的风,又像是早晨的露水。

…………

6.

当他晚自习下课后主动和我聊天时。

他说:“我叫季平,是你的室友。班主任下午告诉我的。

我看着他的眼睛,好像蒙了雾,雾里含着水,显得干净清爽,而现在,上面还印着我。

很好看的眼睛,我想着。

我和他一起回的寝室。

楼梯上的灯是声控的,由于大部分人选择走读的原因。

寝室楼显得安静。

我和他并排走在楼梯上,一步一步。

我们的脚步声在楼道里一起响起又消失,好像多年的朋友,很有默契。

可能是太过安静,觉得尴尬,他再次搭话。

又帮我一起铺床,聊到了寝室熄灯。

我了解到他的爸爸在外地工作,他的妈妈已经去世了。

原先是他的奶奶带他,但暑假摔了跤,一下就不行了。

我有些可怜他。

也好奇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们才认识一个下午。

过段时间我第一次寻机会问他。

他笑了,低头继续写作业。

可能是不想说吧。

没有人喜欢把自己的难处挂在嘴边。

…………

我和他一起在食堂吃饭,一起回宿舍,早上一起去学校。

短短几天过去,我开始习惯这样的生活。

原先的日子被天上的薄雾隔开,变得模糊。

7.

我生病了。

头晕的厉害,呆呆的坐在位置上,蜷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突然感觉到一双冰凉的手在我脸上贴了一下,我闻到熟悉的味道,用力拉过贴在脸上。

然后是一男一女窃窃私语的声音。

我想要清醒过来,可脑子像有一团糊浆,紧紧黏住我的思绪。

季平把我送去了诊所,陪我打点滴。

我嫌凳子太硬,靠在他身上。

他没有拒绝。

………………

周末,我们两个无家可归的人决定搭个伙,做个伴在学校附近逛逛。

学校大门穿条马路再过一个小小的公园就是商业街。

季平今天没穿校服,骑着自行车带着我穿梭在各个小巷里。

他穿着白T恤,洗的发旧。

上面却有太阳的味道。

“你抓着点,别摔了啊。”他叮嘱我。

“其实井城还是不错的吧!”季平弯眉浅笑,伸手拨拨自行车上的铃铛,前面的行人主动让开。

“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

今天出太阳,并不晒,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路边的橘猫躺在地上晒太阳,太阳给它的毛发镀了层金边。

房门角落里的草在风里摇晃,上面的水滴闪闪发光。

我的眼睛聚焦,向前看,只见他和白T恤沐浴在太阳下

“嗯,是不错。”我听见我说。

怪不得养成了你,后半句话我没说。

8.

季平的家其实离学校不算远。

“我家里没人,一个人住不习惯。也不太方便。”

我点头。

一楼的阿姨门口摆了很多盆花,我多看了两眼。

有一盆月季开的很娇艳。

季平指着那盆月季说:“那盆月季原来是我养的,我现在住校了。照顾不好,就送给秋姨了。”

“好看。”我说。

“嗯,我也觉得。”季平看起来挺高兴,“我妈妈也喜欢月季。”

这是我第二次从他嘴里听到关于他家人的事。

我和他刚想上楼,一楼的阿姨开门了。

笑着招呼我们。

“你是小季的朋友吧!哎呀,是个小帅哥哩!”

我不好意思的笑笑,“阿姨你也很年轻漂亮。”

秋姨笑得更开心了,“净哄我嘞!”

她拉着季平的手,满是担心,“你这孩子,瘦了吧,偏要住校!住秋姨这也行啊,住不习惯的话天天来我家吃饭不好?”

季平摆手,“太麻烦您了,我住校也挺好的。”

“来去学校浪费时间,我也有更多时间看书。”

说着又拉拉我,“您看,这是我的室友叫林允。他家人没有时间照顾他,我们挺好的。”

我在旁边跟着嘴角含笑。

晚上我们在秋姨家吃了饭。

…………

9.

放假了,妈妈还是没有消息。

好像真的无家可归。

外面下雪了,我站在宿舍看着窗外。

白茫茫的一片。

季平和我说过井城的冬天每年会下雪,在南方井城独一份的。

早上校长找我拍拍我的肩,说:“要是没地方去的话,就呆在学校吧。”

我蹲下来,季平昨天晚上就回家了,我看着他空荡荡的床板出神。

突然门开了,我被吓了一跳,猛的站起。

是季平!

他携着满身飞雪进了门。

………………

季平家是二室一厅,不大。

可是也空荡荡的,没有人气。

“不好意思,我家小,不要嫌弃。这段时间你睡我房间吧。”季平和我说。

我看着他那双好像隔着雾的眼里,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阵烦躁。

“你房间该你睡,我睡沙发!”我皱着眉头,语气没控制好发冲。

他明显有些无措,站在那里愣神。

我赶忙拉了拉他,“我只是觉得不好,没有嫌弃的意思。明明是你家的,你的床……”

他还是不高兴的样子。

我咬咬牙,“要不咱睡一块吧,两男的也没什么。”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季平却笑了。

我叹了口气,算了。

第二天早上,季平顶两黑眼圈。

我原来睡样不老实。

他认真和我说:“360度无死角旋转啊,还挺有天赋的。”

我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我没和其它人一块睡过,我不知道会这样。”

季平听我说完,没说话。

过了会,我听到他的声音。

“我也没有。”

10.

两个人的感觉的确不一样。

早上起来去买菜,回家再一起做饭。

交电费的时候我清楚的发现季平皱了一下眉。

晚上我和他坐在一起写作业。

“喂,季平!”我踢踢旁边的季平,“要不我出钱买菜和交水电费吧。”

季平没有说话,他静静的看着我。

我又一次从他眼里看到了我,心里闪过一丝慌乱。

我急忙移开视线,“我住在你家,怪不好意思的。”

他没有拒绝。

我嘿嘿一笑,好像放下了什么重担。

…………

还有十天就过年了

街上到处挂上红灯笼。

我打算买一套新衣服。

也给季平买一套。

一件黑的,一件白的,两条同款围巾。

黑的给季平,白的给我。

回家后,我把衣服袋子递给季平。

他抱住了我,第一次。

季平的怀抱也是暖的,我闭上眼睛瞎想。

好像和妈妈的不一样。

还有三天的时候

我们晚上出门散步,看见小区里有小朋友在放烟花。

火光印在小朋友的身上,照亮了他们的眼。

追追打打,玩的高兴。

还剩两天

季平带我去楼下放烟花。

我们把它点燃,一会儿一声巨响,烟花飞入天际炸开。

如黑夜里闪亮的星子,我转头望向季平的眼睛。

星子落入了他的眼里。

我莫名感觉心满意足。

明明每年过年我都会放一堆烟花,明明没什么稀奇的。

11.

剩一天的时候

秋姨来看我们,带了饺子馅和饺子皮,说要坐在一起包。

季平的手艺很好,手往皮上一过,就捏出了漂亮的边。

突然发现他的手生的很好看,十指修长,指甲像我在海边捡到的粉色的贝。

我痴痴看着他的手,眼睛黏在上面。

“怎么了?”

我回神,糊扯道:“看你包的饺子啊,这么好看,还不许人看啦?”

他笑了,今天他的心情好像格外好。

虽然他经常笑,但我就是觉得。

一盘饺子用不了多久包好了。

我们三个坐在一起,像是一家人。

“我们小季啊,可乖啦。我看着他长大的,我还不清楚嘛?”季平去煮饺子了,秋姨跟我唠叨。

厨房是半开放式的,锅里的烟雾弥漫在厨房里,勾勒出清瘦的身影。

“要不是……”

秋姨还想说什么,季平端着饺子出来了。

“秋姨!都过去了。”他打断了秋姨的话。

秋姨并不在意,舀起一个饺子吹凉放嘴里。

“好吃啊,就是煮的有点久了。”

“太久没煮过了,好吃就多吃些”,季平端起我的碗给我舀了几个,“我们本来打算买速冻饺子的。”

我吃到了一个硬物,吐出来,是枚硬币。

季平莞尔一笑。

“我就包了一枚,象征平安的。”

很好的事啊,可我高兴不起来,嘴里的饺子也变的索然无味。

早上,我在季平枕头下面放了一个红包。

吃早餐的时候,他拿着红包说也要给我包。

“你不是给过了吗?昨天晚上那枚硬币啊。”我无奈笑笑,哪有人主动问同龄人要红包啊。

季平把红包推给我,“我不用。”

我起身把红包塞进他口袋里,“没多少,压岁钱,希望你平安的。”

12.

上英语课的时候,老师叫我读一段文章。

下课后,一个女生来我位置上找我。

我认识她,是季平的前桌刘瑕。

“林允,你口语好好啊,是从小就练了吗?”她笑吟吟的问我。

她的语气奇怪,不单有羡慕的意思。

我余光瞥见季平在看我,他的目光穿过追追打打,嘻嘻闹闹的同学,准确落在我身上。

刘瑕站在我前面,挡住了我一半视线。

我低垂着眼,有些不耐烦的随便嗯一声。

她好像只是随便问问,得到回答后就走了。

……

课间操,我因为突然肚子疼,去上厕所。

回教室,门关了一半,正想推开,却看见刘瑕和季平在小声说话。

我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她背对着我。

季平的脸色罕见的低沉。

全程只是点了点头。

我脑子闪过一丝慌乱,不小心推了下门,门发出“嘎吱”的声音。

他们看见我,神色如常。

我不由松口气。

季平突然和我对视。

他问:“你怎么没去操场啊?”

我没有理站在他一侧笑眯眯的刘瑕,“我肚子疼,去上厕所了。你呢,不也没去?”

季平看了一眼刘瑕,刚开口。

刘瑕打断他,“在讨论黑板报的事。”

她是文艺委员。

我点头,拉住季平的手,把他拉到我位置上。

刘瑕还是笑笑,主动出去了。

外面阴沉沉的,有风。

风从窗外吹进和窗帘缠绕在一起,扬起了我和他的发梢。

季平坐在我的位置上抬头看我。

刚认识的时候,我觉得他的眼睛很好看,像月色笼了层轻纱,含着雾水,朦朦胧胧。

是风里有灰尘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感觉自己的眼睛慢慢变酸。

“你有事瞒我。”

我不傻。

他抱住我,抱得很紧,紧得我生疼。

因为吹了风的原因,他的手带着凉意。

透进我的校服,直达皮肉。

颈侧湿润一片。

我颤抖的回抱他。

“你哭什么啊?”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的可怕。

四周寂静,除了风声。

我以为他不会说话,时间被拉得很长。

“我只有你了……”

半晌,他带着哭腔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眼角一湿。

眼泪这种东西,忍住了就是忍住了。

但凡漏出一滴,就成串往下坠。

妈妈走了我没哭,放假了我一个人在寝室也没哭。

我真的奇怪死了,因为一句话跟着哭了。

13.

这件事好像翻篇了,谁也没再提过。

我和他照常一起上下课,去食堂吃饭。

“食堂老是这些菜,早腻味了”

我把菜端到位置上,随口吐槽。

季平眼波闪动,放下筷子。

四目相对,他眉梢微微扬起。

“我们晚自习逃课吧。我带你去吃夜宵。”

我瞪大眼,眼里充满疑惑。

他笑出声,“试试?我还没逃过课。”

晚风浮过流云,在夜空中丝丝缕缕,明星闪烁,布满天空。

“是那老头儿的晚自习啊,怪不得你敢带我走。”

我走在前面,转头戏谑。

语文老师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过了退休的年龄被学校聘请再教我们。

他从来不记班上的同学,也不管来了没。

我们打算从侧面栏杆翻出去。

我还以为他不会,没想到手脚挺利索,竟比我先落地。

“小时候我喜欢爬树,练的。但是奶奶不让,说会伤了我。”他解释道。

我爬在栏杆顶上,跳下来,听见“划拉”一瞬。

然后两人面面相觑。

裤裆被划了条口子,我捂住屁股,欲哭无泪。

凉风吹动树叶,在路灯的照射下,片片光斑落在地上。

我一脸菜色,蹲下。

季平哑然失笑,脱下外套递给我。

“都怪你,选的什么位置啊。”

我接过他的衣服别扭的围在腰间。

难得大胆一次,结果惨状翻车。

……

“好吃!不愧是你推荐的,值了!”

我拿着烧烤,嘴里还塞了堆,含糊道。“下再还来!”

“好啊。”他歪头看我,眉眼勾出一抹浅笑。

辣椒放多了,吃的我脸通红。

“你看我干嘛?娘们唧唧的!”

他抿嘴,把头偏向一边。

不知谁家种的几盆蓝色绣球,被放在路边。

绣球开在五月,花期很短。

小朵小朵相互依偎,串成粒粒蓝色的珍珠,别出心裁的团在一起。

我把嘴里的烧烤咽下,擦擦嘴。

“季平,你知道蓝色绣球的花语吗?”

他摇头看向我。

我轻口气,缓缓的,一字一字,轻轻的吐出答案。

“美满,梦幻……”

复杂的情绪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委屈的,不解的,无可奈何……

季平定定的看着我,眼里的水泛起圈圈涟漪。

14.

“你什么意思!”

我又听见季平和他前桌说话了。

自习课的时候班主任叫我去她办公室。

告诉我明天妈妈会看我。

回去的路上看见他们,在我们班隔壁空教室里。

我伫立于走廊上,窗帘把我遮住大半。

逆光勾勒出季平侧身轮廓,投下修长倒影,犹如一棵孤树。

刘瑕见他没说话,反而噗嗤笑了,双手抱胸,往窗上一靠。

笑得意味深长。

“喂,动心啦!他呢,他会喜欢你吗?”

“唉!还有,你告诉他你家的破事了吗?”

季平没管她,转头就要走。

“可别忘了呀?我们的约定。”

刘瑕没有拦他,似笑非笑。

我低头,假装不知道,往教室走。

下雨了,绵绵的雨飘进窗台,外面灰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我趴在桌子上,把头埋在臂弯里,聆听心脏鼓跳如雷。

故意的,故意回教室,故意让他看到。

缓了会,稍扭头,笔直撞入那双浮着淡淡雾气的眼,幽深而疏离。

他不笑的时候,竟让我感到发寒。

我却笑了,嘴角往上僵硬的提了提。

什么叫做破事?

季平曾和我说过。

他说他的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和奶奶已经去世。

除了可怜,让人叹句世事无常,没能用破形容的。

什么叫做约定?

往日的一幕幕于眼前呈现,幻灯片般。

……

脑子像被绳子绑住,淹没在水缸里,喘不过气,意识恍惚迷离。

我们整天都没说话,依旧形影不离。

他没开口,我也没问。

感情上由误会引发的一切不可定因素,都是咎由自取。

15.

我站在走廊阳台上吹风。

“在学校待的还好吗?”

风吹起她的头发带起略显凌乱的发丝,纤细的手将它们挽在耳后。

“还好。妈妈,你呢?”

她的身体又变差了。

光影斑驳之下,脸上惨淡如霜

我看着教学楼前面的操场上,默默注视。

“听说你和交新朋友了。男孩?关系不差吧。”

妈妈话音刚落,我应声回头。

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出一层阴影。

“还成。”

她笑弯了眼,用手点点操场某个位置。

“是他吗?”

风卷着一片叶子,那枚叶子在空中旋转,一圈又一圈,最后悄无声息落在地面。

“妈妈不反对,但你要先学会为妈妈考虑。”

她倚在防护栏上,手关节轻轻敲击。

……

“我啊,就希望你能健康长大……让我当上奶奶。”

她真的很瘦,一件白裙子披在身上,空荡荡的。

我沉默了,脑里一片空白。

有细细的线在忽明忽现,崩得笔直。

季平在操场上。

一个穿着小香风外套,头发卷成大波浪的人在和他说什么。

我把妈妈送走后,他们还在说话。

我在楼梯间等他。

背靠在墙上,闭上眼,任由风吹乱我的头发

四周安静的可怕,隐约听到钟表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

和胸膛中血红的肉块一样,不眠不休。

……

我等到季平时,他的眼睛些许红肿,看见我,往后退了一步。

突然就理解抽烟了,我也想来上一根,借吐出的烟雾缭绕,暂时躲个清静。

16.

“那是我姐姐。”

这是两天以来说的第一句话。

“姐姐?”

他从没说过还有姐姐……

他愿意说吗?

愿意告诉我吗?

我低下头,不去看他,什么也没再说。

怕他通红的眼,逼的我说不出话。

时间好像静止了,被拉的好长。

“我……”

季平忽然就笑了,断断续续。

声音沙哑,低沉,空气中仿佛弥漫着苦涩的味道。

“我的妈妈在生我的时候去世了……”

“是我害了她……”

我抬头,对上一双漆黑的眸,上面布满血丝,压得我喘不过气。

“不是的,这和你没关系。”

“可这就是事实,不是吗!”

“我的爸爸,奶奶,包括秋姨都是这样说!”

“我什么也没有!没有钱,没有家,除了一条命!”

我张嘴,喉咙像卡住了难受刺痛。

我的腰被抱住,我的颈侧被温热浸透,我的意识起起伏伏。

没由来的心慌,压抑在底部的情绪一阵阵上涌,要将我淹没。

他缓了会,深呼一口气。

“刘瑕也是我的妹妹,我的爸爸不喜欢女孩,送给别人了。我姐姐也一样。”

又后退一步。

“……是我欠她们的。”

他松开我。

有些话并不需要点明,对谁都不好。

季平沉默一会,苦笑一声。

“林允,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他的话在我耳边回放。

那抹纤瘦的白色身影浮现。

层层雾气把我裹住,眼前全是水光。

我咬唇,希望清醒一下。

饺子里的硬币一直被我放在口袋里,我紧紧攥着它,像在攥着一个虚幻的梦,坚硬的金属陷进我的掌心。

17.

……

下雨了。

窗外的世界被厚厚的雾气盖住,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我坐在座位上,同学们的吵闹声像是遥远的噪音。

心口泛起疼痛,我忍不住抬手,按着胸膛。

举目四望,全是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声音。

我有什么呢?

我也什么也没有……

我靠着不属于我的东西,可笑的短暂握住了你……

“唉,你看见季平了吗?他怎么没来啊?”

一下回神,转头望向季平的位置。

课桌上,各种课本杂物整整齐齐。

唯独缺少了人使用的痕迹。

我猛的起身,向外面跑到。

带翻的凳子发出巨响,应声倒地。

……

找到季平是在一个湖边。

他坐在岸边一动不动。

也许是夜色渐晚,身影被暗色淹没。

感觉到我来了,他指了指湖里的荷花。

我冷笑,“你逃课出来 就是为了看个荷花?”

月光如流水般,顷洒在满湖荷花上。

荷叶与荷花在风的触摸下一排排向后倒下,又在湖的拖浮下翻滚。

细细的茎无力支撑应该承受的重量,不段向外界求助。

夜色太浓,我看不清季平的情绪。

又好像从来没有看懂他。

他没理我。

无力感涌上心头。

好贱啊。

我想。

不是说算了吗?

我急着跑来这为什么啊?

……是我自找的 。

他坐在那里,还是一动不动。

我自嘲一笑,走到他身后,推了推他。

触手冰凉,脸色苍白,不断冒冷汗,嘴唇干涩,透着不正常的红。

刚碰他,双手就搂上了我,脸下意识往我脖子上蹭,伴着模糊的呓语。

“我爱你。”

泪再也止不住。

18.

……

我坐在病床前,静静的看着他躺在床上。

季平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阴影,像一只蝴蝶的翅膀。

他眼下有乌青……

我愣神想着。

输液管里的药水一滴滴往下滑,穿过细管缓慢融入他的血液里。

我怪他骗我,不肯告诉我事实。

可自己呢?能好到哪去?

窗外又下雨了,今年夏天的雨格外多。

时不时雷明闪过,发出轰轰的声音。

我抱着双腿,把头埋在双腿里。

身体轻抖。

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整个世界都开始失声,在静谧中我恍惚听见了输液管里药水滴落的轻响,和我胸中的心跳渐渐相融。

……

季平醒来后,谁也没提那天的事,谁都心照不宣。

一天回寝室的路上,我主动打破僵冰。

“我们搬出去住吧。”

他在前面低头走着,好像没听见。

一片叶子在眼前落下,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脉络清晰可见。

依旧翠绿的表面上,顶尖却泛上点点黄意。

我扫了它一眼,随意踩过。

脚后跟不经意轻捻。

入秋了。

“我找了一个新房子,离学校很进。”

季平终于回头看我。

我小心翼翼观察他的神色。

“我们可以养条狗。”

“一起照顾……”

季平的嘴似乎动了动,风吹过,将话语吹散了。

19.

要找刘瑕谈谈。

虽然……季平已经说过了。

可,

叹了口气,我不信他,

窗帘的遮光性很好,紧紧拉上,什么光也透不进。

我靠在床头,点了根烟。

看着红色的火,烟雾上飘。

借用昏暗的光,目光安静的停在躺在一旁的季平脸上。

额前发丝细碎,闭着眼,呼吸轻浅。只是不太安稳,微有些皱眉。

还是受不了吸烟,却迷恋上了看着烟在手中燃尽的感觉。

我是真想好好陪他。

作为交换,他也要好好陪我。

我就这点要求。

是你先说的,是你先全动的。

……

我们养的狗是只柯基。

季平给它取的名字,叫千安。

我会拉着他和千安散步,在每一个没下大雨的傍晚。

天气好的时候,暮后会挂满星子。

“离我们最近的一颗星星,约4.4亿光年。”

“它固执的走了4余光,让我们看见它的辉煌。”

我看他眼里铺满稀碎星光。

然后两只放在身侧的手轻轻触碰过,再次相触那一刻,我牵住他的手,十指交缠。

我们相视而笑,眉眼弯弯,是月亮的形状吗?

纠缠的双手越握越紧。

路灯下,一对身影好像要相互融合,影子在身后被拉的很长。

晚风吹过树梢,树枝摇晃。

暖色的灯光形成光斑,透过树枝阴翳落在了身上。

千安在见我们停下没走,绕我们转圈,不时发出犬吠声。

温暖的身体有时贴住我们的腿,这一刻我们感受着相同的温度。

20.

“我没有强迫他做任何事。”刘瑕随意说道,目光澄澈,“我只是适当推上一把。”

她转头,直视我。

“做什么事呢都要有理由的。对自己有利就能做。”

脚步一动,她向前一步,“我不懂他。”

“你也懂不了。”

日子一天天流逝。

季平在新住处养的月季开了。

长得又高又密,摇曳着,舞动着,像娇俏的少女亭亭玉立。

“怎么养的是橙色和黄色的啊?”

我有些不满,“当时不是特地要的粉色吗?”

季平无奈笑笑,“开什么颜色哪是一开始就能看的。”

“这不好……”我喃喃道。

什么风轻云淡到底只停留在表面。

我没理他,一个人蹲在花前发呆。

季平和我说过,他的妈妈也喜欢月季。

他妈妈喜欢的是什么颜色的呢?

会和这几盆的颜色一样吗?

21.

头好痛。

我使劲睁眼却睁不开。

脑子像被捣碎,糊成一团。

身体在左右颠簸,意识一片漆黑。

我在哪?

季平?

季平!

我奋力往旁边摸去,除冰凉的皮革质感外,什么也没有。

也许是察觉到了我的异动,我感到胳膊一痛又陷入了昏迷。

不知道过了多久。

我从病床上醒来,病房朝阳。

明媚的阳光洒落在地上。

单人,落地窗……

这里不是井城!

心鼓跳如雷,我强忍着不适,撑起身,踉跄下床要向门跑去。

门突然打开。

我睁大眼,“妈妈?!”

她还是穿了条白色连衣裙,外面披上件紫色针织外套。

走进来,把我拉到床上。

打开手上的保温桶是莲藕排骨汤。

“这是哪?我怎么在这!季平呢?”

我哑声问道。

她抱抱我,消瘦的身子咯的我生痛。

头靠在我耳边温柔说道,“妈妈爱你。”

我僵硬的靠在她怀里,一股寒气从头冻到了脚。

22.

没有人会告诉我,我是怎么到医院的……

想起那天晚上我和季平躺在床上睡觉,谁也没闭眼。

他问了一个问题。

“林允,你过的高兴吗?”

我笑了笑,逗他。

“高兴啊,不愁吃穿,还有人陪……”

他目光如烛,闪着光。

“你也看不懂他……”

我从来没有不把这句话当成玩笑,我比谁都清楚。

我还想见他……

……真是没救了。

“今年冬天,我们一起堆雪人吧。”

“一个你,一个我。”

“就堆在教学楼下面。”

“……”

快入冬了。

早就想给他买一件外套,还是黑的和白的。

我穿黑的,他拿白的……

也想和他一起去旅游,去外面看看。

无论去哪都好……去干什么都行……

我可以不在乎他对我怎么样,我希望他能高兴,而不是单纯把笑容挂嘴上。

23.

我得回去,至少得把事情弄清楚。

“咔滋”门开了。

我抬头,僵硬笑了。

“你看这个。”

妈妈坐在我旁边,给我看了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看起来同我一般大的女孩。

笑的天真烂漫。

“很不错吧!”

她的心情似乎很好。

坐在他旁边说道:“妈妈给你挑的!人也好,家世也不错。”

我的脸色发白,紧握的拳头一缕缕的疼传遍全身。

却低着头,张嘴无声,鼻子好酸,酸得我快喘不过气。

视线开始模模糊糊,我偏头,看到了皮包看骨的双手。

原来,到了极度难过的时候,发泄也是一种奢侈。

我握住她的手,闷声到:“我想回去上课了。妈妈……我要高三了……”

妈妈柔柔地勾勾。

“当然要回去啊。”

突然被轻搂进一个温热的怀里。

“我们去和周小姐订婚,我就放你走……”

我的身体轻颤,薄雾爬上双眼:“季平呢?”

“你不是清楚了吗?而且他接近只不过图几张钱。”

…………

我叫林允,是林家独子。

我一出生就没有爸爸,由妈妈单独带大。

刚生完我没几天的妈妈忙于处理林氏企业身体没有得到调养,落下病根。

妈妈对我很好,给我提供了富裕的生活,会满足我提出的合理要求。

她对我很好,无论多忙都会抽出时间陪我,会面面俱到了解我的爱好。

她从小就和我说,我身上背负着整个林氏的命运。

万不能让林氏折在他手上。

天转凉了。

剩下的日子里,我浑浑噩噩被妈妈带着见了一个又一个人。

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可以变得这么虚伪,嘴角始终含着笑,脸都被笑僵了。

后来我在母亲的要求下见了那个女孩。

像母亲说的一样,确实很好。

但我不配……

24.

母亲很守信,在双方父母见过面后,母亲如约把我送回了井城。

再次见到季平,当时满腔爱意和想说的话全都堵在心口,嘴巴呢喃半天一个字也吐不出。

最终憋出一句,“好久不见。”

你看,就是这么荒唐。

没什么好说的,没什么好提的,没有什么好的想的。

直到高考完后我独自一人坐着小巴车离开井城。

离开的那一天,井城难得没有起雾,是个艳阳天。

我靠在窗玻璃上,看着外头依旧绿的亮眼的树木和说不出名字的草。

忽然响起一声巨响,这辆小巴车和远处飞驰而来的小轿车撞上。

我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抱住,一阵翻天转地我被人护在身下。

熟悉的味道夹杂着再次将我包裹。

这次不一样,浓厚的血腥味快要盖住季平本身的味道。

我拽住他的衣角,“我爱你”这三个字在心里藏了整整三年,还是没有吐出口。

“你知道吗?我曾经想过,我们能过一辈子就好了。”

完。

更新时间:2025-02-14 20:57:12